吃的很杂。

【贝哀】待垂暮时

预警:内含暴力描写和虐待描写。


OOC都是我的,不喜请善用退出键。


 

 

其实贝尔摩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将宫野志保捡回去,或许把她留在雪地里,任她被冻死或者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又或者是因为其它任何原因而死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在她盯着宫野志保那张苍白到与死人几乎没有区别的脸色长达一分半后,她还是选择了将人扶起来,缓慢地走向不远处的小木屋。

 

贝尔摩德也说不好自己到底算不算是无意间发现宫野志保的——不懂得低调好像是全世界警察的通病,虽然不知道他们正在追击的对象是谁,但他们搞出来的枪战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直升机盘旋的声音配上雪雨的喧嚣几乎要覆盖过扩音机的谈判声,起初的时候贝尔摩德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是警察在和犯人谈判,差点以为他们的目标是自己,或者是某个以前的敌人找上门来了,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无意将自己卷进这场麻烦事中,便索性锁上了门,戴上耳机,假装一无所知的模样,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雪的声音,她这才不急不慢地摘掉耳机,出了家门,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宫野志保——刚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人已经死了,但她那微弱的鼻息告诉贝尔摩德,她还活着。

 

近年全球气温都在走向极限,今年芬兰的最低气温更是到达了历史最低,真是难以想象这个人是怎么在这样冷酷的环境里活下来的。贝尔摩德漫不经心地将宫野志保扔到壁炉边,一边弯下腰往壁炉里添加些柴火的时候,还忍不住这样想。

 

不过也是,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在极端的情况里苟延残喘了。待壁炉里新添的柴火都烧了起来,贝尔摩德拍了拍沾上了灰尘的手,继而这样想道——宫野志保本来就是一个擅长苟活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人也挺像细菌的——一样顽强的、冷酷,只要在自己能够适应的环境里,不管怎样极限都能够生存下来——真是可恨。

 

贝尔摩德伸手撑住自己有些作疼的腰,低头看着宫野志保那苍白的脸,眼皮上的雪花已经开始融化了,像是眼泪一样堆积在深棕色的睫毛上,半响,她冷哼了一声,又轻叹了口气,认命般蹲了下来,从一旁的柜子里找出急救工具。

 

医学上的黄金急救时间只有十五分钟,贝尔摩德不知道宫野志保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伤,被丢到那个地方的,从她发现人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分钟时间,她也不知道这人还救不救得活,但还是决定试一把。

 

反正都已经把人拉回来了。在贝尔摩德给宫野志保插上气管插管的时候,这样想道——如果她在这间屋子里死了,那她就把尸体再丢回雪地里——不,要丢到更远一点的地方,最好不要让在来找她的警察发现这件小木屋,免得惹祸上身,又或者扔到稍远一点的人家边也不错,如果要那样做的话,就选路卡家好了——她已经讨厌那个装腔作势的蠢男人很久了。

 

贝尔摩德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给宫野志保做了所有能做的急救。宫野志保的运气不错,虽然在超低温环境里待了很久,再加上中了两枪,但那两枪都没有打中致命的地方,再加上贝尔摩得急救做的好,总算捡回了一条小命。

 

“运气。”贝尔摩德扶着早已分不清酸疼和僵硬的腰站起来的声音,忍不住这样呢喃着,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对还未完全恢复意识的宫野志保说。

 

贝尔摩德总觉得自己搞不清宫野志保这人到底算得上是一个运气好的人,还是一个运气不好的人——说她运气好吧,她又生来便摊上了宫野厚司和宫野艾莲娜这样愚蠢的父母,说她运气不好吧,在她过去的二十多年里,在那样一个与地狱没有什么区别的成长环境里,她的身边还能有一个虽然蠢但却不顾一切地爱她的姐姐,以及在那样一群没有人性道德的杀手里,被分配到了对她最有耐心的琴酒的手里——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她自己本人大概是不会这样认为的就是了。

 

做完所有该做的事,贝尔摩德这才长呼了一口气,带着一身的倦意和疼痛走到窗户边的高脚椅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

 

这酒是三天前贝尔摩德在离安全屋最近的商店买的,不是什么好酒,但聊胜于无,现在只剩下半瓶了。

 

这几天得省着点酒喝了。贝尔摩德小啜着酒,漫不经心地想道——已经连着下了近一个星期的大雪了,这两天雪下得格外的大,有很多地方因为积雪而发生了事故,去商店的那条路昨天夜里已经封了,而另一条路,如果要过去,开几米就得下来铲一次雪,太耗时也太费力了些——贝尔摩德不确定自己的腿和腰能否经得起这样的劳作——就像,她不确定如果警方真的找到了这件小木屋,她是否真的能够在枪战中全身而退一样。

 

受伤、疼痛、老去,淘汰,然后老去,短短的几个字足以盖过一个杀手的一生。贝尔摩德又喝了一口酒,有些发凉的身子因为酒精而暖和了起来,她暗自想道——每个杀手都会受伤,哪怕你是这一行里最顶尖的那个,只要没有伤及要害,大部分的伤都可以治疗,等伤口愈合后,你就可以执行下一个任务了,虽然落下毛病是一定的,但伤口总还是会愈合的。对于有些杀手而言,这些伤口是勋章,提醒他他曾经的辉煌战绩,而对于另一些杀手而言,这些伤疤则代表着经验教训,他们从中成长,不再在同一个地方留下两道疤。但有的时候,贝尔摩德却觉得,这些疤是慢性毒药——它就像那些小小的你看不到的细菌一样,无声无息地潜伏在你的皮肤底下,扒在你的血管上,虽然不会立刻要了你的命,却在每一个雨夜、雪夜里欢跳着,提醒着你疼痛的滋味,一点一点地拖慢你的动作,加速你的老去,甚至是死去——最后,就真的要了你的命。

 

或者也可以说,是阴影。贝尔摩德又想——恐惧、阴影和经验,本来就是可以连成一条线的东西,都一样。

 

贝尔摩德这样想着,忽然觉得好笑,仰起头喝光了酒杯里的最后一点威士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缓缓地合上眼睛。

 

对于一个杀手而言,没有什么比老去更可怕的了。因为老去意味着身体变得迟钝缓慢,意味着能力再不如从前,无法再执行任务,甚至,会反过来成为一个累赘——这一行就是这样,人老了就是老了,不容你狡辩,即使容貌保持地再好,身体总是会出卖你,并且无法隐藏——而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组织需要一个老去的无用的杀手。

 

贝尔摩德有的时候很好奇,她的那些同行们,不管是已经死了的还是仍逍遥法外的,是否曾经想过如果哪一天自己老了该怎么办——会有人愚蠢到觉得自己在踏进这一行后,还能像那些电影里演的那样,干完最后一笔就退隐,像普通人一样安度余生吗?他们有没有想过,如果哪一天,立场反转,在与杀手的猫鼠游戏中,自己成了被追杀的那一方,他们又是否有自信能够拖着这残破的身子和满心的疲倦失望活下来呢?当他们看着那些年轻血液的时候又会想到什么?是年轻时的自己的影子,还是失望?

 

谁知道呢。

 

不远处的喘息声让贝尔摩德睁开眼睛,她知道这声音是宫野志保发出来的,但她仅快速地扭头看了一眼那人,又再次扭过了头,看向外头的茫茫白雪。

 

贝尔摩德不是一个爱回顾过去的人,也不是一个爱念想老友的人,虽然她本来就没有几个朋友,或许琴酒勉强算得上一个,虽然她很怀疑那人会不会高兴她把他放到这个位置上,但今天也不知道怎么的,她却陷入了这种古怪又矫情的情绪里。

 

老去。贝尔摩德在心里反复呢喃着这个词——她其实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把这个词和自己联系起来,尽管在某些方面来说,她早就是一个老人了。

 

但她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一个老人。贝尔摩德回想起今早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她其实不怎么喜欢照镜子,也不喜欢拍照,讨厌任何一种能够让她看到自己的长相的事物和手段——她这一生太长了,长到她自己都要忘了自己究竟已经多少岁了,她看起来依旧很年轻,与她最美好也最幼稚的年华相比没有多生出一条皱纹,皮肤依旧光滑有弹性,可贝尔摩德就是知道,她已经老了——她已经是一个垂暮之人了,如同一条枯萎的树干,早该枯死了。

 

也许,她早就该死了,如果她死了,有很多人都会感到高兴。贝尔摩德缓慢地扭回头,又给自己添了些酒,然后再转过头,正好对上了宫野志保那双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冷又或者是因为前一天晚上熬了夜而发红的眼睛,一边在心里想道——比如眼前的这位。

 

贝尔摩德确信,如果自己死了,宫野志保会为之感到高兴。

 

可是,人呐,偏偏就是这么一种奇怪的生物,即使是再衰老,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人,在心底深处也总会期盼着月光返照,会有奇迹发生,就像再绝望的人,在自杀之前,也总会有所犹豫,盼望着、等待着有人能够带着希望出来,将自己从死神的身边拉回来——说到底,人就是这样一种没有办法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的人。贝尔摩德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嘲讽嗤笑一声,仰起头,将酒一饮而尽,她喝的有点太快了,酒精又太猛,让她的大脑有些眩晕,甚至看不太清眼前的事物,但她懒得管这些,跳下了高脚椅,朝宫野志保走去。

 

酒精让贝尔摩德的大脑变得不那么的清醒,却神奇般地让她的心情变得舒畅了些。她再次在宫野志保的身边蹲了下来,笔直地望着宫野志保那双冷淡的眼睛,刚清醒时的茫然已经消散了,思考能力又重新回来了。

 

贝尔摩德突然就笑了出来,暗自在心里想——你也是一样。

 

说到底,宫野志保也是一个没有办法轻易地放弃自己的生命的人。

 

贝尔摩德忽然想起,她以前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有很多任务目标临死前都会泪流满面地抱着她的大腿,哭喊着他还不能死,他上有老下有小,他还有一个家要养,求求她放过他。贝尔摩德有时觉得,这些人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像这种哀求是无用的,没有杀手会因为这些话而心软——不然他们是不可能在这一行做下去的——可他们仍然会抱着一线希望,如此哭嚎着。他们的这些话从未打动过贝尔摩德,只让她感到可笑,但也有那么两次,她突然想——这些人啊,总是在死到临头的时候把家人搬出来,好像他们是自己的挡箭牌一样,又好像自己走到这一路,全都是为了他们一样——可如果他真的那么爱家人的话,从一开始就不该做那些不该做的事,招惹上他们这些人才是。

 

说到底,犯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和野心,哀求不过是因为自己不想死罢了。

 

像他们这种人,是永远也不会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的,被欲望和野心支配的人的眼里只看得到自己和自己的目标,他们视自己为自己世界里的神明,所有的事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摒弃道德良知,摒弃人性,他们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认错和赎罪都不过是一场戏,他们永远也不会认为自己有罪——永远。

 

贝尔摩德摇了摇头,清醒了过来,突然听到宫野志保虚弱的声音,问,“腰伤犯了?”

 

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这倒是出乎贝尔摩德的意料之外。她挑起眉毛,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反问说,“我还以为你会先谢谢我救了你,又或者是先问问现在是什么情况,你又在什么地方。”

 

宫野志保没有回话,只是疲倦地缓缓合上眼睛又睁开,然后再次蠕了蠕没有血色的双唇,声音虚弱,“没有必要,我认出了你,在雪地里的时候——这里是你的安全屋吗?”

 

“哦?”贝尔摩德又一次挑起眉,忽然觉得这话有些好笑,也真的笑了出来,“你确信我会救你?”

 

宫野志保轻轻皱了皱眉头,贝尔摩德不知道这人是不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做出这个动作的,她觉得如果在平时,她肯定是做个耸肩的动作的。宫野志保又说,“如果你不救我,也不过是死在雪地里,在这种天气里,应该没有多少人会经过那里,救援人员和警察一时半会儿应该找不到,就算赶,应该也很难在十五分钟内赶到。”

 

“真亏你还记得黄金救援时间。”贝尔摩德干巴巴地说,“肩上这一枪是警察打的?后背那一枪是挟持你的人打的,对吧?”

 

“毕竟超过了这个时间,我一定会死。”宫野志保没有回答贝尔摩德的问题。她的声音又轻了些,眼皮变得更加沉重。她阻止不了眼皮合上,意识在睡去和醒来间徘徊着,在跳到睡去那边之前,她最后低低地喃语着,“我没有想到我会看到你——是梦,还是命运?真是……命运吧。”说完,便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宫野志保几乎从未在贝尔摩德面前这样不设防过——在贝尔摩德的印象中,这人总是时刻紧绷着的,比她和琴酒这些做杀手的还要小心警惕。尽管是被动的,但像现在这样完全睡去,没有一丝防备,贝尔摩德只要一伸手就能够掐死她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贝尔摩德以前觉得,或许宫野志保也挺适合做杀手的——她小心、警惕、敏感、狡猾,这些都是做杀手必须的条件,可现在她觉得,她大概还是不适合做杀手的——哪怕是刚出道的,再没有经验再没用的杀手,也不会允许自己在自己的敌人,一个对自己持有天大的恶意的人面前失去控制权。

 

而现在,宫野志保就犯了这个错。

 

贝尔摩德盯着宫野志保平静的睡颜看了一会儿,缓缓地伸出了手,掐上了宫野志保的脖子。

 

宫野志保的身子已经回暖了,但贝尔摩德却依旧觉得凉,她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宫野志保的脖子凉还是自己的手冷。宫野志保好像当真熟睡了过去,感觉上更像是再次失去了意识,即使贝尔摩德掐着她的脖子,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仅轻轻皱了皱眉头。

 

就像小的时候,还是个在襁褓里的婴儿时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会皱眉和哭泣。

 

回忆——讨人厌的东西。贝尔摩德皱起眉头,在心里咒骂着,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宫野志保的眉眼上,双手紧了又紧,像在和什么东西作斗争一般。最后,她愤恨地抿紧了嘴唇,在心里轻哼了一声,无力而又缓慢地松开了手,用手撑着地板站了起来,叹了口气。

 

“命运真不是一个好东西。”她低下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皱着眉头的宫野志保,认命般自言自语着,然后深吸一口气,拖着因为寒冷而犯了风湿的双腿走开了。

 

宫野志保不知道贝尔摩德刚刚放弃了掐死她的念头,也不知道她走开了,她倒是少见的平静地睡着,安心地将自己交付给黑暗,意识在一片漆黑的河流里起伏着,却未感到不安,反倒是无比的平静——她从未像这样的平静过,仿佛死了一眼。

 

宫野志保醒来的时候,率先感受到的是疼,但她一下子分不清到底是头在疼还是身子在疼,紧接着席卷而来的是掌控不了眼下的局面的不安,但很快,睡着前的记忆复苏了,贝尔摩德那张如同幽灵般苍白却又美艳的面孔在她的眼前漂浮着,却神奇地抚平了她的不安。

 

这可真奇怪。她勉强地侧过神,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上的两处枪伤因为她的这个动作而开始作疼,让她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但她不想再躺回去了,便咬着牙勉强站了起来,同时还有闲心胡思乱想——她曾经听说过,只有在极端的情况里,人类才会放下对彼此的成见,站在统一战线,一致对外。在死亡面前,敌人也会成为朋友。

 

但这显然不适用于她和贝尔摩德现在的情况。宫野志保站直了身体,摇了摇嘴唇,希望疼痛能让自己清醒一点,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去不远处的沙发。但他还没来得及走到,就先闻到了一股肉香,抬头就看到了抱臂靠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贝尔摩德。

 

宫野志保觉得贝尔摩德是不想杀她的——否则,她就不会醒过来了,或者再往前一点,她根本就不会救她。可是,在许多时候,人的肌肉记忆就是一种本能,胜过你的感性还有其他的任何一切,甚至在你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替你做出了反应。

 

宫野志保本能地惧怕贝尔摩德。

 

“怎么?怕我啊?”贝尔摩德差距到了宫野志保的惧意,却是突然笑了,丝毫不加以掩饰自己的恶意以及从宫野志保的惧意中获得快感的事实,“你在睡过去之前可不是这样表现的。”

 

“肌肉记忆而已。”宫野志保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一点,抬起眼皮看着那人顽劣的神情,“毕竟,我惧怕了你很久。你发现我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吗?”

 

“在这个房间里,除了你和我之外,还有其他人吗?”贝尔摩德漫不经心地说,又问,“足够刻骨铭心了吗?”

 

“没有比这更难忘的了。”宫野志保在心中苦笑一声,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但是我好像刚刚才意识到,我到底惧怕了你有多久。”

 

贝尔摩德沉默片刻,突然说,“看样子,还不够久,还没久到成为习惯。”

 

“或许吧。如果习惯了,说不定就不再怕了。”宫野志保也沉默片刻,终叹了口气,像是为了取暖般抱紧了双臂,说,“我也太久没见到你了,久到我都忘记了我怕了你多久。”

 

“以及,忘记了你应该怕我。”贝尔摩德抬起眼皮,又恢复了一贯似笑非笑的模样,那幽林般的绿色眼睛神色傲慢又漠然。

 

宫野志保沉默许久才终于敢抬眼与那双眼睛对视,又在目光交汇的刹那飞快地移开了视线,久久都未作答。

 

大概是因为宫野志保太久没有说话了,贝尔摩德觉得无趣,便不再说话,也不再理会她,转身回到了餐厅里。待那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后,宫野志保这才终于疲倦地合上眼睛,吐出堆积在胸口里的气,低声自言自语着回答她刚刚没敢回答贝尔摩德的话,“我从没忘记过。”

 

宫野志保从没忘记过她应该惧怕贝尔摩德——这是这么多年来,那人教给她的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她应该害怕她。

 

宫野志保发了一会儿呆,肚子终于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这才回过神来,走进了餐厅。

 

贝尔摩德准备了宫野志保的晚餐——虽然只是一份和米糊差不多的麦片,还有一点沙拉和芝士,但也足够了。

 

宫野志保这一整天都没有怎么吃过东西,又经历了不少糟心事,负了伤,这会儿体力早已经不够了,但她也没有什么食欲,草草用食物填补了点胃的空虚感,就百般无聊地用勺子戳着麦片,缓慢地有一口每一口地往嘴里送。

 

在她终于厌烦地丢下勺子,犹豫着要不要就此结束进食的时候,突然听到贝尔摩德说,“圣经里说: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饭吃。若渴了就给他水喝——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她闻声抬起头,见那人也结束了进食,正用餐巾纸擦嘴,动作优雅地像正处在一场高级晚宴中。

 

“但这不是你的作风。”宫野志保轻叹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要放弃这碗可怜的麦片,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刻薄尖锐,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口吻不对,语气又变得干巴巴的,“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为基督教或者天主教信徒了——我还以为你是无神主义者,或者说——”

 

“圣经不过是一个谎言,就像维基百科一样,任何人都可以随便编辑。”不等宫野志保回答,贝尔摩德就打断了她,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满不在乎,“事实上,你可以说,我现在仍这样认为。不过——”她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宫野志保,又好像没有在看她,若有所思道,“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已——罪犯们似乎总喜欢在法庭上引用圣经来证明自己已经的悔过之心,甚至,许多原本没有信仰的无恶不作的罪犯在进了监狱之后,就开始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从宗教和圣经中获得新生——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宫野志保看了贝尔摩德一眼,这人的语气轻浮,带着些嘲弄,但目光却相当冷静淡漠,可尽管如此,宫野志保还是从她这云淡风轻的表皮中看到了隐藏着的一丝茫然——这几乎是嘴不应该出现在那人脸上的一种情绪了。

 

可宫野志保确信,贝尔摩德正感到迷茫。

 

宫野志保了解贝尔摩德,有的时候她甚至恨自己如此了解那人。宫野志保有时觉得习惯真是一个糟糕的东西,它比任何东西都会折磨人,与已经成为肌肉记忆了的恐惧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养成的观察贝尔摩德的习惯早已加剧成了本能,即使再痛恨,再不愿意承认,可她的眼睛和身体却能捕捉到那人的一丁点情绪变化,有时甚至比当事人自己还要早一点注意到。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宫野志保比贝尔摩德更加了解她自己。

 

是啊,太久了。宫野志保习惯性地将双手交叉在一起,像是为了给自己点力量般紧了紧手指,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不久前她们之间那没头没尾的对话——是啊,太久了,久到她都不知道恐惧贝尔摩德这件事成了她的肌肉记忆,也久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观察贝尔摩德成了她的习惯,更久到让她不知道,她还不能改掉这种习惯。

 

贝尔摩德见宫野志保不答话也不催,端着酒杯微微往椅子深处靠了靠,喝了一口,待酒精的作用过去后才说,“你在想什么?”

 

宫野志保没有想到贝尔摩德会这么说,抬起头挑起了眉毛,示意那人解释一下。

 

贝尔摩德耸耸肩膀,目光在宫野志保因为寒冷而发干发红的双手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才说,“我还以为你只有在思考的时候会交叉双手,或者说是在不安的时候——如果你现在才感到不安的话,顺序似乎有点错了。”

 

宫野志保下意识地低下头看了一眼还紧紧相扣的双手,突然卸掉了指关节的力,掩饰般地垂下双手。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贝尔摩德又戏谑地说,“被拆穿了之后就松开手,该说你是自欺欺人,还是掩耳盗铃?”

 

“这两个词的意思差不多。”宫野志保干巴巴地说,顿了顿,又淡淡地补充说,“习惯而已。”

 

“习惯,或者说是本能。”贝尔摩德眯了眯眼睛,笑了起来,像是喝醉了一般,在昏黄的光线下美艳的皮囊突然间看起来异常妩媚,可宫野志保知道,这人没有喝醉,甚至清醒得很,“这两个词的意思也差不多,不是吗?都是养出来的——习惯、本能,都需要时间,还有耐心。”

 

宫野志保沉默了很久,贝尔摩德也不再说话,突然的安静让空气都变得有些窒息。

 

半响,宫野志保先抬起眼睛看向对面那人猎狐般狡猾的眼睛,轻叹了口气,似叹惜又似自言自语般说,“时间不是一个好东西。”她停了下来,语气一转,声音都突然莫名其妙地颤抖了起来,“你没有在忏悔,对吧?你不会思过,你不会忏悔,你不是那种人。”

 

“谁知道呢。”贝尔摩德像是犯了困般眯起眼睛,声音拖得很长,轻飘飘的,让人听不懂。

 

宫野志保没有说话,于是屋子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只有屋外风雪拍打着木头与树枝的嘎吱声不断地穿过门缝飘进来,提醒着人们这个世界还在运转的事实。

 

“很吵,对吧?”贝尔摩德突然说。她将酒精一饮而尽,露出一个满足的表情,然后将杯子放到桌子上,准备今晚就到此为止了。她自言自语地说,“北欧国家就这几点不好,太极端了,极昼或者是极夜,冬天太冷了,风太大了,雪也太大了,闹出来的动静也太大了,尤其是,你知道,北欧人总是喜欢用木头做房子——这一点和日本人倒是挺像的。不过,这种天气也有点好处——它提醒你,外面的世界还在运转,你还感受得到冷,你还听得到这动静,你的身子还没有完全麻木,你还活着。”

 

宫野志保看着贝尔摩德的笑脸,突然也有点想笑,但她还没来得及笑出来,肺和身上的两处枪伤开始疼了起来,像是冷风从她的唇缝里飘进了身子里,一下子就贯穿了她全身,逼得她不得不闭上嘴,抿紧嘴唇。

 

良久,她听到贝尔摩德又说,“可活着也不是一个好东西。”

 

“这可真不像你会说的话。”宫野志保说,“但又像你会说的话。”

 

“这可真矛盾,不过人本来就是矛盾的生物。”贝尔摩德满不在乎地站了起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宫野志保盯着贝尔摩德的背影,皱皱眉头,想——这更像是一个垂暮之人、一个临终之人会说的话——但不是贝尔摩德该有的想法。

 

贝尔摩德就是一个垂暮之人。这个想法突然闯进宫野志保的脑海,像是一阵大风突然蛮横地冲开了木屋的大门,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

 

尽管容貌依旧年轻,身体依旧纤细,可她的确已经老了,时间没有在她的表皮留下痕迹,却长时间地居住在她的皮肤之下,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她——就如同好莱坞的黄金时代早就过去了,传奇女明星莎朗·温亚德已经是旧时代的产物一样,绕是千面魔女过往的战绩再般辉煌,如今的贝尔摩德也已经是老东西了。

 

已经是一个到了该退休,甚至是该死去的年龄了。宫野志保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抿紧了嘴唇,也跟着缓缓站了起来。

 

宫野志保觉得很累,她的身子沉重,像是浑身的肌肉和骨头里都灌满了铅,她也觉得冷,即使就在壁炉边,身子也还是冰凉的,湿气越过她的身体钻进血骨深处,像是无数细小的虫蚁一样攀爬着,让她哪儿哪儿都感觉不痛快。她的大脑也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是饭后血糖升高,血液开始重新分布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一天经历了太多,她的意识开始飘散,产生了睡意。

 

黑暗。宫野志保迷迷糊糊地想——她从未像这样地渴望过黑暗,只要闭上眼睛,你的眼前就只剩下漆黑了,别的什么都看不到了——可怕的黑暗,又那么地仁慈,充满了想象的恐惧。

 

宫野志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只觉得这些想法可笑、荒唐又没有逻辑,她摇摇头,想要嘲笑自己,可她还没来得及做,就打了个哈欠,合上眼睛睡了过去。

 

人在睡梦中是没有时间观念的,宫野志保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但她感觉自己睡得不错,至少再醒来的时候,头已经不那么疼了,倒是颈椎因为长时间侧歪着而作疼,僵硬地像是冻住了,连动一下都难,电视里高分贝的争吵声更是让她心烦得紧。宫野志保勉强地转了转脖子,想要将头掰正,却冷不丁听到一阵枪响,吓得她本能地坐直了身子,眼珠子撇向眼前的桌子——一个杀手的屋子的桌子下总会时刻备着一把枪。

 

就像肌肉记忆一样。宫野志保花了几秒才意识到那枪声是电视里发来的,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这种想法便先浮了出来——一个杀手,不管去什么地方,总会在第一时间观察该地的地理环境和安保情况,寻找后门,以确保自己的撤退路线——这是习惯,也是本能。

 

本能不是一个好东西。宫野志保抿紧嘴唇,将悬在喉咙处的紧张和恶心感咽回肚子里,暗想道——有很多杀手就是因为这种本能而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的,间谍也是。

 

这时,贝尔摩德说,“只是电影而已。”声音淡淡的,没有丝毫的起伏。

 

宫野志保想说“我知道这只是电影”,但她有点渴,喉咙也有点哑,说不出话,便轻咳了一声,待喉咙好过一点后才开口,说,“《盗梦空间》?你认真的?”

 

“不然我还要看爱情电影吗?”贝尔摩德扭头看着宫野志保,淡淡地说。

 

“哦。”宫野志保想了想,“你演过007或者碟中谍系列吗?我记得没有。”

 

“没有。”贝尔摩德说,又扭过了头,好像真的在认真看电影一样,“我为什么要去演绎我的人生?”

 

宫野志保没有答话。许久,她忽然笑了,说,“我想不出现在的好莱坞有谁可以演绎你,我是说——去拍一部莎朗·温亚德或者是克丽丝·温亚德的传记电影。”

 

“没有人。”贝尔摩德头也不抬地说。

 

是啊——没有人。宫野志保在心里大笑了起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清的酸楚与恶心感从腹部涌了上来,喉咙里的咸腥与胃的磨疼让她有些受不住,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强忍住这种情绪,咬了咬牙,在心里想——的确,没有人能够扮演莎朗·温亚德,或者是克丽丝·温亚德——因为她们都不了解这个人,不了解贝尔摩德——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了解贝尔摩德,千面魔女从来只让人看到她需要人们看到的那一面。

 

所以,没有人能够扮演沙朗·温亚德。宫野志保疲倦地扭过头,看着家喻户晓的传奇女明星貌似专注的眉眼,松开嘴唇,轻笑了出来,然后又一次合上了嘴唇,将视线投向沙发对面宽大的电视。

 

屋子里又一次安静了下来,或者说,在宫野志保到来之前,安静才是这间屋子的常态。电视的声效很好,电影里的对话、音乐还有枪响声覆盖过了现实的一切,像是要真的将人拖入到那个虚拟的世界里一样,真切地将那个世界的一切展示在你的面前。

 

宫野志保是看过《盗梦空间》这部电影的,而且看了好几次,剧情早已烂熟于心,配乐也都熟悉得很。但经典就是这样,虽然不能说每次看都能有新的感受,但总是不会让人感到厌烦的。宫野志保也不能例外。

 

在宫野志保醒来之前,贝尔摩德已经看了很久的电影了,这会儿故事已经快要到尾声了。

 

在电影终于进入三层梦境,画面跳转到被白雪覆盖的军事城堡的时候,沉默了很长时间的贝尔摩德突然说,“你的运气不太好,这两天正是芬兰一年中雪下得最大的日子,尤其是今天,气象台预测今天会是全年最冷的一天。”

 

“我运气从来就没有好过。”宫野志保苦笑了一下,淡然地回答道。

 

“运气是一个奇怪的玩意儿。”贝尔摩德奇怪地看了宫野志保一眼,又说,“没有人控制得了。”

 

“或许吧。”宫野志保习惯性地想要耸耸肩膀,却因为这个动作而牵扯到了伤口,疼痛让她不得比皱起眉头,尽量小心地轻放下肩膀,接着又说。

 

“但可惜,这一次,你的运气格外的差。”贝尔摩德又看了一眼宫野志保,嘴角微扬着,好像在笑,可宫野志保就是知道,她其实没在笑,正如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但实际上她并没不真的开心,“连环杀手从不看天气作案,警察也从不看天气出动救人,对吧?而你,一个替代受害者被挟持的倒霉蛋,就最后落了一个被打了两枪,最后被丢到雪地里的下场。”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扬了起来,包含着笑意——宫野志保确信,她终于从中获得了一点乐子。

 

宫野志保丝毫不意外贝尔摩德猜出了她这一天经历的事——这几个月来,几乎每个星期都有杀人案发生,最近几个星期警察终于确定了是同一个杀手所为,电视上天天都在报道,直到今天,杀手绑架了最后一个女孩,警方终于查到了他的身份,警用直升机的动静还有那该死的枪响,哪怕是一个再蠢笨的普通人,也该猜出是什么事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说,“在听到你这么说之前,我都没有觉得我这次的运气特别惨。”

 

贝尔摩德耸耸肩膀,半眯起眼睛,幽幽地说,“我的意思是——现在、在外面,也许就在这间屋子附近,正有一个连环杀手在飘荡着,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做出什么事情来,对吧?”

 

宫野志保抬起眼睛,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紧锁着的大门,然后重新扭回头,看向电视机旁烧地正旺的壁炉,微微张开嘴,欲言又止,半响才说,“如果他真的能熬地过这场雪的话——是的。不过,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不觉得这是我运气最差的一次,甚至,这不是我第一次,或者说是唯一一次遇到这种事。”

 

贝尔摩德冷哼一声,嘴唇微张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久久都没有说半个字,最后还是抿紧了嘴唇。

 

宫野志保不知道贝尔摩德本来想说些什么,也不想猜,她只又看了一眼木屋的大门,在心里想:准确地说,这一次,应该是贝尔摩德的运气更差才是。

 

不管是赶上这种天气,赶上外头现在不知死活的连环杀手,赶上一路追查到这儿的警察,还是,赶上了她。

 

这的确是她运气最差的一次。宫野志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里的艾伦·佩吉,想道。

 

又过了一会儿,宫野志保突然开始犯冷,又突然觉得热,身体难受地紧,不知道是不是发了烧。她觉得自己有些困,但又没有睡意,注意力开始分散,电影里的画面不断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又快速地从她的脑子里飘走,没有片刻地停留,反倒让她的眼睛有些发酸。

 

她勉强地往旁边挪了挪,想要换一个舒服一点的姿势,或者是稍微躺一躺,结果刚转过身,就立刻看到了贝尔摩德那双认真又专注的眼睛——宫野志保没有想到她会真的这么投入地看电影。

 

她忍不住说,“你真的这么喜欢这部电影吗?”

 

“经典永不垂朽。”贝尔摩德耸耸肩膀,回答道,甚至没有赏给宫野志保一个眼神。

 

“不过是电影而已。”宫野志保轻咛着,拿了个抱枕当作枕头,半躺了下来。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她的头开始疼了起来,原本就不集中的注意力分散地更加厉害,眼前甚至出现了无数细小的星点,这可不是一个好的兆头,于是,她停住了脑海里未说完的话和那些莫名的念头,合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宫野志保突然说,“在外面有人在追杀你吗?杀手?间谍?组织余党?”不然在这种天气里,这人怎么会外出。

 

“总有人在追杀我。”贝尔摩德淡淡地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宫野志保没有再说话。

 

屋子里亮着灯,光线不算昏暗,电影里的声音更是大的几乎恼人,这不是一个适合病患静息的场合,但宫野志保不在乎,或者不如说这种吵闹反倒是给了她一种常人所无法理解的安心,让她足以无视身上的疼痛和紧绷的神经,好好休息片刻。

 

于是,宫野志保便一边合着眼睛假寐,一边听着电影里的台词,在脑子里回顾着曾经看过的电影画面,久违地真的放松了下来。

 

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电影马上就要结束了,宫野志保在心里倒数了五个数,与海浪的声音一同睁开了眼睛,同时听到贝尔摩德说,“我一直觉得,梦这个主题挺有意思的——虽然很多人会说,梦不过是梦而已。”

 

“梦只不过是梦而已。”宫野志保坐起来,皱起眉头,混沌的大脑又想起了在休息之前未说出口的那些话,“人都会做梦,或者不如说是,人都需要做梦,可是一味地沉浸在梦里不是一件好事,不管是美梦还是噩梦——毕竟,梦是会醒的,也该醒来。”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上牙无意识地咬上了下嘴唇,疼痛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却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脱口而出的问题,“你觉得,你能够分得清梦境和现实吗?就像电影那样。”

 

贝尔摩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你呢?”

 

宫野志保直直地盯着贝尔摩德的绿眸看,像在单方面地和对面的这个人较量,又像是身体冷到已经僵硬了,一动也不能动,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莫名的情绪不断地在胸腔里起伏着。许久后,她终于移开了视线,像是败下了阵来一样,说,“我不知道。我本来以为我能,但现在我觉得我不能——因为我怕你,而这种恐惧已经成了本能,我不知道在梦境里的我,是不是也会一样地怕你,但是我想,我会的。”

 

“在梦境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贝尔摩德说,“在那前提是,你得分清梦境里的我,是不是真的我——毕竟,梦境里的人并不是真的,也许真实的我已经死了。”

 

宫野志保眨了眨眼睛,看向贝尔摩德那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深棕色的卷发,她记得这人以前头发是金色的——虽然她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但她猜不是,多半是染的。她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现实中的你死了,你觉得在我的梦境里还会出现你吗?”

 

“那得看你的意识放不放过你了。”贝尔摩德说。

 

宫野志保抿了抿嘴唇,然后慢慢放松嘴角的肌肉,轻而缓慢地从唇缝里吐出迷失领域这个词,又抢在贝尔摩德说话之前说,“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坠入迷失领域无异于成为植物人——你还活着,只是你的意识回不来了,并没有真正的死亡。”

 

“对于死亡,很多人有着不同的理解。”贝尔摩德满不在乎地说,口吻很淡,可宫野志保觉得自己听到了她声音颤抖了一下。

 

“可是在梦境里——”宫野志保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起来,说话都有点艰难,想要深呼吸,可她的肺却很难受,不允许她这样做,最后她只好勉强地吸上来一口气,又一点一点地将这口气吐出来,目光长久地落在贝尔摩德的棕色卷发发梢上,接着说,“在梦境里,迷失领域与现实世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更好,这是你的世界,你是这里的中心,你可以尽情地在这里创作、想象、老去,没有人会来打扰你,没有现实中的纷争、麻烦,直到真正地死亡到来,在某种程度上,这才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之地”。”

 

“或者说是逃离之地。”贝尔摩德说,“梦境的镜头是迷失领域。梦做久了,就醒不过来了,梦做多了,就没法再入梦了。但是,”她扭过头,盯着宫野志保的眼睛,逐字逐句地说,“说到底,梦不过是梦而已。”

 

“梦境里的时间比现实里的时间长的多。”宫野志保侧过头,不再去看贝尔摩德的头发,也不再看她这个人,低声说。

 

“或者说是短得多。”贝尔摩德的声音听起来冷酷,她顿了顿,看了一眼宫野志保及肩的茶发,又说,“现实中,时间也很多,几十年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时间是一个虚无的东西。”宫野志保说,然后又闭上眼睛,不再说话了。

 

宫野志保这一天睡了好几次,这会儿明明疼累交加,却丝毫没有睡意。而贝尔摩德似乎也不准备去睡觉,看完《盗梦空间》后,她又点了部《猫鼠游戏》,一副势要进行电影马拉松的样子。

 

宫野志保又躺了下来,侧着头用余光看电影,一边说,“我不知道你那么喜欢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他是一个不错的演员。”贝尔摩德说,“而且,这部电影不错。”

 

“我看过这部电影。”宫野志保费力地转了转身子,看向贝尔摩德,说。

 

贝尔摩德耸耸肩膀,又搬出了看《盗梦空间》时的那套说辞,“经典不朽。”

 

贝尔摩德看电影的时候很专注,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想和宫野志保讨论剧情。电影播到一半的时候,贝尔摩德似乎觉得有些热,突然挪了挪身子,抬起胳膊脱掉了外面那件毛衣。她脱衣服的动作弧度不大,很快就完事了,可尽管只有这短暂的几秒时间,宫野志保还是看到了她因为衣服上卷而露出的侧腹上那两道狰狞的疤——那是她留给贝尔摩德的疤。

 

宫野志保仍然清楚地记得她在贝尔摩德身上留下这道疤的那一天——那天应该是宫野明美的生日,也是宫野明美的最后一个生日,组织不批准她去陪姐姐过生日,她小闹了一场,依旧没有取得自己想要的结果。在这场让所有人都头疼,让琴酒暴怒的荒唐闹剧中,贝尔摩德始终抱臂靠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宫野志保,像一个观众在静待着剧情的发展。宫野志保不相信贝尔摩德是来替她说话的,更不认为她是来安慰她的,她也不想猜那人究竟想要看到怎样的一个结局,只是拼命地无用地争取着去见姐姐的权利并倔强地在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之前拒绝继续工作。在拒绝的结果尘埃落定,看热闹的人群都散尽后,贝尔摩德突然走进了宫野志保的研究室。她没有带给宫野志保任何的安慰,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多余的话,进来就吻了她,拉着她做爱。在这场突如其来又荒唐的性事中,宫野志保摸到了被她长时间放在办公桌的角落里的刀子。她便用这把刀子,在贝尔摩德的腹部留下了一道疤。

 

宫野志保其实已经想不起来自己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但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狼狈的样子,整个人都在颤抖,像一个在暴雨中走来的落汤鸡,心脏也在发颤,她甚至觉得自己能够感受到疼痛,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疼痛,又为什么颤抖——可能是因为性爱带来的快感,也可能是因为她刚刚捅了贝尔摩德。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捅贝尔摩德。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贝尔摩德看,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贝尔摩德就要死了,她杀死了她,可是她知道,贝尔摩德不会死——她没有真正地捅到要害,还差了那么一点。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之感到遗憾,以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贝尔摩德死。

 

宫野志保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贝尔摩德被捅后看样子的眼神,刚开始的时候是惊讶,然后平静了下来,接着是戏谑,她看着是有些想笑,可到最后她也没有笑,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反而比笑起来或者暴怒更加吓人。但是,等冷静下来后,宫野志保就不再怕了,她想:这是公平的——她应该捅贝尔摩德一刀,她早就该这么做了。因为贝尔摩德,也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一道疤。那一次,她们本来也在做爱。

 

一报还一报。宫野志保想——虽然,贝尔摩德并没有用刀捅她,她是用烟在她的大腿根部碾下了一道疤。

 

那时,她们刚刚做完爱,宫野志保还裸着身子喘息,贝尔摩德则坐在她的身边抽烟。她没有拿烟灰缸,烟灰便直直地掉落到了床上,将白被单烫出一个洞,也有些烟灰掉到了宫野志保的身上,有点烫,可宫野志保不在乎,也不想理会,直到贝尔摩德突然转过身,再次欺身压到宫野志保的身上,那滚烫的烟灰随着她的动作而拍到宫野志保的胸口和小腹,再然后便贴上了她的大腿,烟蒂像是印章落在纸张上一样,在那皮肤上烫出一道疤。

 

与那剧烈的疼痛和焦味一同到来的还有贝尔摩德的吻——她的嘴唇贴过宫野志保的胸口,吻过她的小腹,冷冰冰的,像是要中和那烟蒂带来的烫与疼,可另一只握着烟蒂的手却也在暗暗用力,一点一点地将宫野志保的皮肤烫伤,像是要连骨头都烫裂一样。

 

在那一瞬间,宫野志保想要尖叫,想要哭泣,想要咒骂,可最后,她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嗅到了她的皮肤被烧焦的臭味,感受到烟蒂离开了她的皮肤,在那钻心的疼侵入更深处的地方之前,她忽然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贝尔摩德刚刚吻了她,还是记得贝尔摩德用烟头烫了她。

 

最后,她觉得她应该记得贝尔摩德用烟头碾了她的大腿——毕竟,这一定会给她留下一道疤。

 

坏胚子。在捅完那一刀,最歇斯底里的时刻过去后,宫野志保突然想——贝尔摩德就是一个天生的坏胚子,专在人的身上留下伤疤。

 

回想起这些,宫野志保又突然觉得疼了起来,只是分不清到底是身上哪个地方疼,忽然间,她有一种时光倒流,又回到了贝尔摩德用烟烫她的大腿那一晚的错觉,滚烫地身体让她清晰地回忆起烟头落到皮肤的那一瞬间。

 

疼痛是世界上最刻骨铭心的东西。宫野志保不由自主地蜷起双腿,抿着嘴唇想——远比蜜糖来得容易让人印象深刻,就像,你不会永远记得一个人对你的好,但你永远也不会忘掉那个人对你做过的坏事。

 

回想起这些,在宫野志保的心底深处突然莫名地生出一丝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委屈。她笔直地盯着天花板看,又看向贝尔摩德,着迷般盯着她罕见的黯淡的棕发,呢喃般说,“你老了。你已经是一个老人了。贝尔摩德——克丽丝·温亚德——莎朗·温亚德。”

 

“莎朗·温亚德早就已经死了,今年是她的第多少年祭日来着的?”贝尔摩德没有生气,很是淡然地看了一眼宫野志保,她顿了顿,然后轻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已经老了。”口吻坦然得近乎诡异。

 

年龄算不得贝尔摩德的逆鳞——这人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但她从不大发脾气,至少宫野志保从未见过她发火的样子,她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将刀藏在身后,在毒藏在蜜糖之下,时时刻刻戴着面具,宫野志保想不出在这世上有什么人、什么事、什么话题能够让这个人发怒。或许,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吧。宫野志保以前想过,生气是因为在乎,可贝尔摩德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一个坏胚子,单纯地为了给自己找乐子而行事。

 

宫野志保很少和贝尔摩德谈论年龄的事,尽管她们一起度过了宫野志保的成人礼。她们甚至几乎从不谈论时间这种东西,连随口一问现在几点了这种对话也少之又少,倒不是在特意逃避些什么,只是单纯地没有必要罢了——反正,一天总共也就那么多时间,不管你做什么事,怎么规划,这一天都终究是会过去的。

 

时间是一个留不住的东西。

 

但,贝尔摩德是一个例外——她是一个被时间留下的人。

 

贝尔摩德不会老去。宫野志保不想把永恒或者不朽这种词用到那人身上,那人就像书里的一个故事,或者是江边的一块石头、海岸边的一块礁石,任凭时光的海浪拍在她的身上,一动也不动一下,一成不变。

 

可是现在,宫野志保觉得,贝尔摩德老了,宛如一块古老的石头,虽然表面上不显,但地下早已有了裂痕,再要不了多久,这块石头就要裂开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哪怕她是贝尔摩德。

 

这种想法在宫野志保的心底蔓开,像是有一桶黑水一下子浇到了她的脸上,将她的意识吞没,让她感到窒息,却又没法呼救。

 

电影的声音依旧不断地刺激着宫野志保的耳膜,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进去,注意力不断地分散又集中,绕来绕去,最后又飘回到贝尔摩德的身上。

 

像一种直觉,一种预感,又或者是一种得不到解释的预知,宫野志保本能般地觉得自己今晚不该再说话了,可她的潜意识却又在尖叫着告诉她——她要说点什么,她必须说点什么,她还有话没有说,她一定要说出来。

 

宫野志保的思绪复杂,头疼欲裂,逃避的本能这时冒了出来,却又被挡了回去。她张开嘴,突然说,“北欧不是一个适合你居住的地方。你的腰间盘突出压迫到了神经,对吧?还有腿,膝盖,神经受损了吗?”

 

“这是一个安全的地方,至少现在是。”贝尔摩德没有回答宫野志保的问题。

 

宫野志保又说,“铅芯子弹,哪怕是最普通的那种,长时间停留在身体里,弹头会被骨头磨成碎片,弥散的碎铅会让你贫血和高血铅,造成铅中毒,最后,你会因此而死。”语气是在对贝尔摩德说,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在那之前,我最好祈祷一下我的腿骨能够熬过这个冬天,不再受风湿的折磨。”贝尔摩德这会儿似乎又觉得有些冷了,动作温吞地捡回外衣,穿好,不冷不淡地回答道。

 

宫野志保眯着眼睛盯着贝尔摩德身上那间驼色毛衣看,然后又扭过了头,看着电视里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惊艳的面孔,不再说话了。

 

“知道吗,这部电影是由真实事件改编而来的。”贝尔摩德突然说,“弗兰克·阿巴内尔,著名的骗子、犯罪家、通缉犯,以及后来的安全顾问——典型的戏剧人生,不是吗?”

 

“戏剧总是来源于生活。”宫野志保轻吸了一口气,说。

 

“或者,倒不如说是,猫鼠游戏已经结束了。”贝尔摩德将右手搭在沙发上,借力站了起来,宫野志保猜这两天的寒冷一定加剧了贝尔摩德的伤,因为在她起身的那一刹那,她听到她倒吸了一口气,眉眼都皱了起来,像一个真正的饱受病痛的折磨的老人一样。

 

宫野志保避开了眼睛,没有答话。

 

电影至此便结束了,片尾曲响起,屏幕黑了下来,制作班底的名片还是滚动。贝尔摩德只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甚至没有耐心听完一首歌,待僵硬的腰放松了点后便又坐了下来,关掉视频,准备看今晚的第三部电影。

 

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操作着遥控板,一边自言自语般说,“猫鼠游戏总会结束。”

 

没有证据,可宫野志保就是知道,贝尔摩德是在对她说话——她是故意的。

 

坏胚子!宫野志保看着贝尔摩德那双淡漠的眼睛,恶狠狠地想——这人就是天生的坏胚子,不管是年轻的时候还是现在老了,她会一直坏下去的,知道她死了为止。

 

浑浊的气堵在宫野志保的胸口,郁结的情绪让她的头疼的更加离开了。她伸手挡住头顶上的光线,喃喃自语般问,“在外面有谁正在追杀你?”

 

这是她今晚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而贝尔摩德也第二次回答了她,答案和之前一模一样,“总有人在追杀我。”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宫野志保突然笑了起来。

 

“等我死了,就不再有了。”贝尔摩德又说,已经选好了自己要看的第三部电影,《沉默的羔羊》。

 

不知道现在已经是几点了。但宫野志保觉得时间应该已经很晚了,这一晚也该过去了,外头的风似乎小了一点,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困意终于又一次找上了宫野志保,可她的心脏却突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像是输液时点滴过快带来的心悸和疼痛,又像是一口气灌了太多太浓的咖啡因,一下一下的,像是雷鸣一样,连呼吸声都放大了许多,震得耳朵都隐隐作痛。在这股不舒服中,宫野志保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但又没有完全进入睡眠状态,意识像是云朵一样漂浮了起来,却又很快沉沉地吹了下来,紧接着,她听到了水声——像是海浪拍打峭壁的声音,又像是倾盆大雨落进池塘的声音,吵得她难以入眠,无法安神。

 

在迷迷糊糊中,宫野志保突然张开嘴,说,“知道吗?坏人只有在老去,老无所依,或者是临死之前才会开始反思、忏悔,其他时候都是假的,因为坏人终生都是坏人,人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话,突然间,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任性的发脾气、说胡话的不懂事的孩童,尽管在她的记忆中,在她真正的孩童时期她从未像现在这样的任性过。

 

不等贝尔摩德说些什么,宫野志保又说,“但是,你不会悔过的,你不会回忆过去的——你不是这种人。”

 

说完后,宫野志保一下子闭上了嘴,合上了眼睛。她想,她真的发烧了,烧得过头了,说不定活不到明天,马上就要死了。

 

贝尔摩德很久都没有说话。宫野志保的耳朵突然耳鸣了起来,吵地她心烦意乱的。她艰难地喘着气,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抵挡着该死的高烧和烦躁的情绪。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后,耳朵里的嗡鸣声突然停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好像清静了下来。

 

突然,她听到了贝尔摩德的声音。她说,“你说的没有错,我已经老了,已经是一个垂暮的人了。”她的声音平淡,但宫野志保却听出了一丝违和的不该有的悲伤,“你也说的没有错,我是不会忏悔的。但是,人老去后,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回忆,我不想,但这是本能,每个人都会这样做。”

 

“我听说过,有些人总是要等到死前才能和自己达成和解——或者是,和某些人达成和解。”宫野志保说,声音又闷又低沉。

 

“或许吧。”贝尔摩德耸耸肩,“人总是要这样做的。说到底,人这一生拥有的时间总共也就那么多。”

 

宫野志保咬着嘴唇,感觉胃又开始磨疼了起来,带着一股灼烧感,就像贝尔摩德用烟烫伤她的大腿时一样的又烫又疼。她扫过贝尔摩德单薄的肩背,然后看向她的腰,说,“知道吗,人的肚子被捅刀的时候,其实根本不会太疼,因为腹壁的神经不丰富,腹腔内肠管对利器也不敏感,反倒是对牵拉比较敏感——我捅你的那一刀,你应该感觉不太到疼才是。但是,如果我捅地再深一点,或者再稍微往旁边偏一点,捅到脾脏之类的地方,那么你一定会死。”

 

“你杀不了我。”贝尔摩德摇摇头,口吻柔和到近乎怜悯,但她只是在讲叙一个事实罢了,“你没有那个能力。你只能在我的身上留下一道疤,这就是你的极限了。”

 

宫野志保又笑了起来,管不得肺和头的疼,“但是对你来说,这很轻易,对吧?就像吸烟、喝酒一样容易。”

 

“或许吧。”贝尔摩德挪动着身体,向宫野志保靠近了一点,突然掀起了衣摆,露出侧腹的那道疤——不是很大,但很醒目,像是壁虎一样紧紧地扒着皮肤,常年累月地居住在贝尔摩德的皮肤上。

 

“我以前应该有告诉过你,我讨厌伤疤了小孩。在我看来,这两者有些相似,小孩就像吸血鬼,或者是寄生虫,攀附着母体而活。孩子出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在母亲的身上留下一道疤。孕育孩子的过程虽然艰苦,但说到底,也不过十个月罢了,但是疤却不一样,它是一辈子的,不管你怎么做也去不掉——丑陋、狰狞,充满了回忆,简直就是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贝尔摩德盯着宫野志保的眼睛说,嘴角浮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宫野志保差点以为自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恨意——她最习惯的恨意——但事实证明,那只不过是习惯带来的错觉罢了。

 

最后,贝尔摩德移开了视线,低下声音,总结似地说,“我讨厌疤。”

 

宫野志保的心脏又开始剧烈地跳起来,她本能般地知道贝尔摩德想做什么,以及要做什么。她微瞪着眼睛,看着贝尔摩德弯下腰,从茶几下拿出一把刀,然后用拿把刀一点一点地割开腰上的那道疤。

 

宫野志保猜,贝尔摩德这么做一定很疼,因为她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起来,额头上沁出了冷汗,但她的神色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有眉头轻皱了一下,但也很快就松开了,接着笑了出来——就好像现在依旧是她在割开别人的皮肤,在别人的身上留下一道疤,而不是在割破自己的伤疤一样。

 

又好像,宫野志保在她的身上留下这道疤的那一天一样。

 

“疤总是拖累。”最后,宫野志保听到贝尔摩德这样说。

 

贝尔摩德的手里拿着那道疤,或者说是那片皮肤,鲜血将被割下来的那一片以及她的身体、她的手都染成了红色。她太瘦了,在皮肤被隔开后,宫野志保觉得要是她割地再深一点,她就能看到血肉下的白骨了。

 

宫野志保的嗓子哑地像是着了火,她觉得自己不该说话,但还是摩擦着声带,低声说,“如果你不及时做治疗,你可能会死,如果你做了治疗,伤口会愈合,然后再次结疤——这次,你真的再也摆脱不了它了。”

 

“或许吧。”贝尔摩德深呼吸了一口气,脸色更加苍白了,但她还是笑了出来,将卷起的衣服放了下来,也不在乎血会将衣服全都打湿、染红。

 

宫野志保听到这话笑了出来。她其实不该笑的,她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但她还是几乎强迫自己笑着,然后扭过头看贝尔摩德,合上了嘴。

 

她看见贝尔摩德站了起来,身体颤抖着,像是连站都要站不住的样子。但她还是站稳了身体,一言不发地穿上了外套。

 

宫野志保知道,她要走了。

 

她听到贝尔摩德说,“你说的没有错,我不是会忏悔的人。”

 

宫野志保想笑,可她做不到,她只张开了口,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表情僵硬,像笑像哭又像在吼。知道贝尔摩德走到了门口,一把推开了大门,外头天已经亮了,雪还未停,积雪闯进宫野志保的视线里,在阳光的照射下有些刺目,风雪呼啸的声音比电影的声音还要大。

 

“忏悔比死亡更难吗?”宫野志保的眼睛因为雪而作疼,但她只是眨了眨眼睛,抵过了闭眼的本能,轻声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跟贝尔摩德说话还是在问自己问题。

 

“人总是要在死前才做这种事的。”贝尔摩德说,回过头最后看了宫野志保一眼,“反正,时间总共也就那么多——羔羊总会停止尖叫的,总有一天会的。”说着,她迈开腿,走了出去,留下宫野志保一个人。

 

宫野志保想笑,可她觉得自己不该笑,她想哭,可她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哭。她盯着天花板的灯,现在这盏灯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在屋外的亮光与白雪中显得格外黯淡。宫野志保便这样长久而沉默地盯着她,直到眼前出现了一团绿色光线,眼球都开始作疼。然后,她抬起胳膊盖在眼睛上,遮挡住这讨人厌的亮光。

 

她合上眼睛,世界再次变得漆黑,让自己投入到几乎不详的黑暗中。她的耳边又传来了水声,是海浪的声音,又或者是暴风雨的声音,她不知道。

 

但是没有关系。她想——羔羊总有一天会停止尖叫的——或许,要等到她死去的前一天。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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